一老一少,缓步走进青云巷。那位老人头戴高冠,身着紫色绮绣,腰间配有白玉鱼龙佩。一副富贵闲人的打扮。至于那名年轻男子就显得素净不少,发丝用一根桃木簪串起,一身白色长袍,双手插袖,样貌委实出众,倒是显得像位得道的高人。两人慢悠悠的走着,
如果有小镇陈氏子弟,看到老人的样貌估计会惊掉下巴。每年年末,凡陈家子孙都会到祠堂跪拜祖辈,每次都要两三个时辰,对于画像上的老祖宗们,比他们每年收的压岁钱都熟悉。
那位跟那最高画像上长得一模一样的老人,收起掌心纹路、纵横交错的手掌,微笑道:“大局已定?”
苏求安笑道:“陈老先生何必明知故问,那日黄雀衔花不正是老先生的手笔吗”
慈眉善目的老人望向巷门口那边,轻轻拂袖,带起一股清风,卷走了地上尘埃。老人这才道:“如我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处境,涉足此事,便同于泥菩萨过河的无奈境地,虽然目前还谈不上自身难保,但是时间越久,就越……嗯,只能混一个沾惹满身因果魂飞魄散的下场。"
"老先生是想告诉我,即便面对这般后果,你仍是选择助我平复小镇这千年鬼气?……这般想让我承情?"
"怎敢怎敢"身材矮小的老人,瞬间慌乱起来。
"呵,陈广道,且不说这鬼气源头何处来,单你明知故犯,陈家近千年来开采这镇凶玉珏无所度。这一项我便能将陈家和鬼气一并除了!"
看着嗫嚅畏缩的老人,苏求安沉声道
"不过好在你陈家这些年来竭力稳固小镇文脉,你又像个裱糊匠一般修补着那些缝隙,现今便放你一马。"
还未等老人起声告谢
"不过活罪难逃,原本有望享受千秋香火的陈氏,从今往后只余一点烛光。"
那原本身穿绮绣的老人,变为一袭粗麻布衫。向着那年轻夫子颤抖着俯身鞠躬长长不起,直至身影逐渐消散
"多谢苏先生为我陈氏留有余火。"
苏求安喃昵自问道:
“为何分明是餐霞饮露、不理俗事的世外之人,为何潜心修道,修来修去,好像只修出了这般城府戾气?”
都说修行路上,术法无边,神通无穷。理有大小,道有高低。
可仅凭借一言便断尽生死,一切因果都由这浩荡天地而定,什么天地不仁,以万物为刍狗 。分明是一个无边一言堂罢了!
时来英雄?不过乾坤走狗!
与这般天地,又讲甚道理?
一位年轻儒士带着青衫少年郎,离开乡塾,来到那座牌坊楼下。这位小镇学问最大平日里总是笑意晏晏的教书先生,今日脸色到有些憔悴,伸手指向头顶的一块匾额,“君子不器,四字何解?”
少年陈曦,既是学塾弟子、又是先生书童,顺着视线抬头望去,毫不犹豫道:
“形而上者谓之道,形而下者谓之器”。讲的是物事的常道,不能人为赋予感情,不能把“器”看得比“道”就低一等,此处的器与道都是指“客观存在”。道是无形之道,器是有形之道,有形之无形谓之道,道之体无形而用有形,形就是器。君子不器,即君子不形,君子之道,即以形之无形而上者。想成为什么样的君子,首先要先成为这样的具体的人,首先成器,最终才可能不器,这才是君子不器的道理所在。"
苏求安问道:“那若君子为器如何?不器又如何?”
青衫少年郎相貌清逸,气质要更为温润内敛,自然可爱。当先生问出这个暗藏玄机的问题后,少年不敢掉以轻心,小心斟酌,觉得是先生在考究自己的学问,岂敢随意?
青年儒士看着弟子如临大敌的拘谨模样,会心一笑,拍了拍少年的肩头,“只是随口一问而已,不必紧张。看来是我之前太拘押着你的天性了,雕琢过繁,让你活得像是庙台楼阁里摆的塑像似的,板着脸,处处讲规矩,事事讲道理,我这般性子能教出你这样的学生,倒是辛苦你了,不过目前看来,反倒是件好事。”
少年有些疑惑不解,只是先生已经带他绕到另外一边,仍是仰头望向那四字匾额,苏求安神色舒展,不知为何,说起了许多趣闻公案,对弟子娓娓道来:“之前君子不器四字匾额,写此匾额的人,引起了很多争辩,例如格局、神韵的品相之争,古今文字的褒贬之争,至今仍未有定论。书法大兴的千年以来,此人犹如皓月当空,让后辈繁星掩面羞愧,至于此时的‘不亦乐乎",你若是仔细端详,应该能够发现,四字虽然用笔、结构、神意都相似相近,但事实上,是由数位儒家圣人……”
到后边,先生说话的嗓音细如蚊蝇,哪怕读书郎陈曦竖起耳朵,也听不清楚了。
苏求安叹了口气,语气有些无奈:“很多事情,本是天机不可泄露,事到如今,才越来越无所谓。但我若是带头坏了规矩,这鬼老天都要骂我一句"有辱斯文"了。”
陈曦突然小声说道:“先生,学生知道你不是俗人,这座小镇也不是寻常地方。”
苏求安好奇笑道:“哦?说说看。”
陈曦望向巍峨的五指牌坊,“这处地方,加上大桃花树下的铜铁井,后崖的玉窑,桃花巷的桃树,以及我陈家所在的青云巷,还有我家相传多好的符箓等等,都透漏着奇怪。”
苏求安打断少年,“奇怪?怎么奇怪了,你自幼在这里长大,根本从未走出去过,难道你见识过小镇以外的风光景象?既无对比,何来此言?”
陈曦沉声道:“先生那些书,内容我早已烂熟于心,镇中桃花,就和书上诗句描述,出入很大。再有,先生教书,却从未教我们读书,又为了做什么?书中那些羽衣卿相,红尘巷弄,甚的举业卫国,为何,为何大家口中的科举举贤,就仅仅只是几个字眼,这些年来再也无人说起,等等这些,诸位先生仿若禁言,后来思索,我得先生教诲,思虑过多才考虑这些,若无先生,小镇同辈安敢想此。我陈家数十代玉器督造,却从不与人谈及朝廷、上京和天下事,其中种种撕裂感让我痛苦万分,今先生提…………”
苏求安一手竖于唇前,笑道:“可以了,大音希声。”
陈曦立即不再说话。
苏求安小声道:“陈曦以后你需要谨言慎行,切记祸从口出。"
苏求安摆了摆手"儒家读书人都讲慎独,唯恐有瑕疵。至于所谓的那些个圣人……这些人啊,虽然我是不太瞧得上他们饬躬若璧,畏畏缩缩的样子。可有时往往就是这样的人更能得到天道的庇护。这拨人与外界那些诸子百家里的高人,依靠着所谓天道,迈入了修行,成为了人间值得称道的神仙。不过这些人物,向来高高在上,看不得这人世间的泥泞,神龙见首不见尾,寻常人根本找不到。”
陈曦听得迷迷糊糊,云里雾里。
陈曦忍不住问道:“先生,你今天为什么要说这些?”
苏求安笑道:“一位老人的嘱托,让我分外感慨。不说也罢,总之,我可能要离开小镇了,你和昭礼都要离开,但需要你自己走出去。有些真相,也该透露一些给你,你只当是听个故事就行。"
陈曦下巴都要惊掉了"这……这……先生我……先生这也太过突然了,家中长辈还未商量,这……"
苏求安拍了拍少年的肩膀
"莫急,今日来之前我已告知了陈家长辈,嗯……当然,你家那位小侍女也能跟你一同出去。"
少年脸色通红
苏求安又道"今此唤你来此,其实最希望你明白一个道理,天外有天,人上有人。小镇外的世界很大,守得住诱惑,才能走的更远。”
陈曦沉声道"学生谢先生告此秘事,学生如今疑惑已解,他日出城必不负先生教诲。"
苏求安道:“陈曦,可曾记得几日前的肩上桃花?”
少年读书郎使劲点头,“自是记得,那日落在肩上,任我拍打都不曾落下。”
“天底下哪有花不败而谢的道理,此份机缘是小镇给你们这些离乡之人的送别礼,仔细收好”
苏求安眼神深邃,伸手一指,一瓣桃花落在少年的肩头。
少年仔细收好,发现有一只黄鸟停在石梁上,偶尔蹦蹦跳跳,叽叽喳喳叫着。
青衫儒士双手负后,仰头望向那只黄雀笑了笑
红日初升,其道大光
黄雀衔铜来 ,托曦于龙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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